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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评书屋 > 二十四史列传 > 第七十二章【各位其主】
 
  
正在这时,隰朋急匆匆求见鲁庄公。
作为外交官,隰朋有着职业敏锐性,他觉察到鲁庄公在犹豫不定,当听说施伯去见庄公后,隰朋知道管仲危险了,他驾车一路狂奔,求见庄公。
果然,鲁庄公果然要杀管仲。
“管夷吾暗算寡君,幸亏被带钩挡住,才不致丧命,寡君对他恨之入骨,一定要手刃此人!贤侯要是杀了他,寡君意愿该怎么实现?”隰朋紧盯着鲁庄公的眼睛,显得义正言辞,他在给庄公施压。
鲁庄公沉思一下,算了,还是不要多事了,他下令将管仲立即装上囚车,连公子纠和召忽的尸体一起交给隰朋。
终于上路了,隰朋松了一口气,管仲也松了一口气,施伯料得不错,管仲确实不担心回到齐国会被杀头,他知道这是鲍叔牙的主意,他们约定过,无论谁能得势,一定要互相举荐。
但是管仲深知危险并未解除,施伯是个智者,鲁侯此人虽然性格犹豫,但不乏机智,如果他醒悟过来,派兵来追,这一行人恐怕还是得死,只有踏入齐国的领地,才算是真正的安全。可是看押送的士兵一副懒洋洋慢吞吞的样子,管仲急了,他开动脑筋,发挥跑跑精神,临时写了一首诗歌《黄鹄》:
黄鹄,黄鹄,
戢其翼,
絷其足,
不飞不鸣兮笼中伏。
高天何局兮,
厚地何蹐!
丁阳九兮逢百六。
引颈长呼兮,
继之以哭!
黄鹄,黄鹄,
天生汝翼兮能飞,
天生汝足兮能逐,
遭此网罗兮谁与赎?
一朝破樊而出兮,
吾不知其升衢而渐陆。
嗟彼弋人兮,
徒旁观而踯躅!
在这首诗中,管仲以黄鹄自喻,深切地表述了自己空怀一身才识,然而却被囚于笼中。词义深切,朗朗上口,曲风悲切深沉,又隐隐透出一飞冲天的高亢。士兵们很快学会了,他们且歌且行,很快忘记了疲倦。
不出管仲所料,鲁庄公果然后悔了,他最终还是接受了施伯的建议,又派人追赶。然而此时管仲一行车奔马驰间已经越过了齐鲁边境。
“今天就是我重生的日子啊!”管仲仰天长叹。
堂阜,今天山东临沂蒙阴境内,齐国边境重镇。鲍叔牙早已在这里等候,他紧握住管仲的双手,
“仲幸无恙!”
少年时,两人相识,畅谈理想,相约一展胸中所学,实现生平抱负。
数年前,月夜下,两人互为其主,各奔西东,相约他日得势,互相推举。
老朋友,我们都没有忘记当初的约定!
囚车被打开,鲍叔牙要将管仲搀了出来。管仲拒绝了,他不想让鲍叔牙为难,“没有君命,鲍叔不要擅自做主。”
鲍叔牙还是一把拉他出来,“无妨,我回去后就要将你推荐给国君!”
管仲喟然长叹:“我和召忽共同辅佐公子纠,既不能助他登上君位,又不能追随他死于其难,臣子之节尽失,召忽地下有知,还不知怎么笑话我呢!”
“成大事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拘小谅。你是治理天下的大才,只是时机未到。国君志大才高,再加上你的辅佐,齐国定能成就功盖天下的伟业,那些匹夫所称道的小节怎么相比呢?”鲍叔牙边说边解开捆绑管仲的绳索。
这些道理管仲知道,他多分财物,他屡当逃兵,他忍辱负重,只为心中那个理想,那个士人的理想。别人不懂,别人取笑,别人嘲讽,然而朋友知他,朋友懂他,朋友知道他身负才学,知道他胸怀天下,知道他一腔热血。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鲍叔牙将管仲安顿好,就回到临淄见齐桓公。
奇怪的是,鲍叔牙见到桓公后先吊后贺。
“老师为何而吊?”齐桓公赶忙问。
鲍叔牙说:“公子纠是国君的兄长,国君为国灭亲,怎能不吊?”
齐桓公舒了一口气,可以高枕无忧了,这其实是喜事嘛!“那么还有什么可贺的喜事?”齐桓公等着听好消息。
“管仲被带回来了!”
齐桓公有些失望,不过能报那一箭之仇,这也算喜事吧,也算值得可贺
鲍叔牙笑了, “臣贺喜国君并不是您可报那一箭之仇,而是因为国君得到了管仲这样的人才!”
齐桓公这才明白老师是要推荐管仲,他厌恶地说道:“管夷吾箭射寡人,那支箭我还放着哩!每每想起,寡人就恨不得吃了他的肉,怎么会用他这样的人?”
鲍叔牙说:“人臣各为其主,当时管仲辅佐公子纠,所以他能为公子纠而射国君。国君要能用他,管仲则能为您射天下!”
齐桓公楞了一下,既然鲍叔牙这么夸奖管仲,就赦免了他的死罪吧,“姑且听之,赦勿诛”。
于是鲍叔牙将管仲接回临淄家中。
没多久,齐桓公奖赏拥立之功,大小官员多有封赏。高、国这样的世家公卿都加封了采邑。齐桓公特将鲍叔牙请来,要拜他为卿。当初是鲍叔牙陪他出奔莒国,躲过齐国的内乱,也是鲍叔牙只身入临淄,说服齐国公卿大夫支持他继位国君,又是鲍叔牙果断出击,挥师压境,逼得鲁国杀死公子纠,为他扫平了隐患,在齐桓公内心,鲍叔牙是执政卿的不二人选。
没想到鲍叔牙直接推辞了:“治理国家,非臣之所能也!”
齐桓公连说我知道老师的本事,您就不要再推辞了。
鲍叔牙笑着说:“所谓知我,只不过是小心谨慎、循礼守法而已,这些都算不上治国之才。治国之才者,对内能安抚民众,对外能扫平四夷,功勋能够施加于王室,恩泽能够散布于诸侯,比起这样的王佐之才,臣可差得远啦!”
鲍叔牙的一席话让齐桓公心动,他挪到鲍叔牙身旁,“当今天下真有这样的人?”
“有!管仲就是这样的人!”鲍叔牙正色道,“如果国君只是要齐国强盛,臣足以胜任,如果国君要成就一番霸业,非用管仲不可!”
千百年来,多少高才之人贪恋权势,多少庸碌之辈尸位素餐,有几人能够坦然地说自己不能胜任某个职务,又有几人能因为别人更加合适而极力地推荐。这绝不仅仅是友谊的作用,这更是一个人的品德。
“霸业?”齐桓公喃喃道,“那就请老师把他招来,寡人要听听他的才学。”
“非常之人,必须以非常之礼对待,臣以为国君应当亲自拜会他。”鲍叔牙摇摇头,他相信管仲的能力,他也相信齐桓公是一个值得管仲为之效力的国君,但是能成就大业者,必定是胸怀广阔、重视人才之人。“臣想,四方贤能之人听说国君能够这样礼贤下士,不计私仇,还有谁不愿为齐国效力!”
齐桓公略一沉思,起身向鲍叔牙施礼,“谢老师指点!”
齐桓公让太卜选了日子,沐浴更衣,亲自去拜会管仲。在这之前,鲍叔牙已经将管仲送离了鲍府,安置到了郊外的公馆,他这么做一是要让管仲独享这个闪亮的登场,二是让齐国民众看一看,齐国的新君是多么地重视人才。
鲍叔牙的目的达到了,当天观者如潮,“争贺君侯得相臣,谁知即是槛车人”,齐国人无不称赞桓公的度量。
管仲出场了,他先拜倒在地,向齐桓公谢罪。齐桓公赶忙将他扶起,赐坐。管仲连称自己侥幸被赦免不死,已经很是万幸了,怎么再敢就坐。齐桓公施礼,寡人要向先生请教,先生不坐,寡人不敢请教。管仲这才还礼就坐。
齐桓公开始了他的第一个问题:“齐国是千乘之国,先君僖公曾有小霸称号,可襄公即位以来政令无常,以至于酿成大祸,导致齐国人心不稳,国势不张。寡人想要重整国政,重振朝纲,该从哪里下手?”齐桓公问得很有水平,他没有问上来就问怎样图强图霸,而是先问怎样重整国政,重振朝纲,因为桓公知道当前最需要做什么,一个国家的根基不稳自然无法奢谈什么图强、图霸。
管仲的回答非常经典,“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礼义廉耻后来成为儒家的思想基础,礼不踰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确立了四维,国家也就确立了秩序,人们就不会逾越规范,不会妄自求进,不会掩饰过错,不会趋从坏人,这就是思想道德的建设!
行家一开口,便知有没有,齐桓公只觉得豁然开朗,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与管仲的交谈将带他进入一个广袤的、从未曾涉足的境界,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鲍叔牙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荐管仲,为什么屡次夸耀他为经天纬地之才!齐桓公开始连连发问,越问越深,涵盖政治、经济、军事、民生、法制、外交、教育、管理各个方面,管仲则一一耐心解答,这是一个系统的治国章程,从大战略到小细节,甚至涉及山林防火、历法。这是一次风云对话,就在这对话之间,齐国乃至整个中原大地揭开了新的篇章,中国历史也将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明代学者赵用贤称“王者之法莫备于周公,善变周公之法者莫精于管仲”,今天的我们依然能从管仲的回答中感受他的开明自由、博大精深。在这里,笔者将其中的一些对话摘出来,当然为了更好地体现管仲的施政理念,笔者会把管仲拜相后的一些执政思想和故事融合其中,我们可以称其为“管子思想”。
~~管子思想~~
首先,管仲提出了“仓禀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的理念,就是说物质是精神的基础,社会发展决定文化水平的发展,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有在较低层次的需求得到满足后,才有活力驱动人们追求较高层次的需求。
在后世之中,儒家、法家、墨家均有关于道德观念的论述,各家虽然都有可取之处,然而都有一定的局限和偏颇:儒家认为应该以德治国,仁义治天下;而法家则持反对意见,商鞅、韩非甚至认为道德是危害国家的“六虱”。在这一点上,管仲显然更务实也更具有高度,他辩证地看待了这个问题,兼顾到道德水平与人们物质生活条件存在的内在关系。他不像彼时普通的知识阶层那样把人们一刀切地分为“君子”“小人”,在他的眼中人都是一样的,都免不了自私自利、贪财好色、懒惰恶劳之心,当然也会有崇高的理想、高尚的志趣、恻隐心、至情谊的一面。“善”“恶”并不绝对,“贪”“私”永远存在,这就是人性。所以管仲不迷信道德的力量,不刻意强调道德,也不过度实施强权,而是顺势诱导,将人性的私转化为生产力,集聚民众之私,成就国家之公,社会之公。这是一种经世致用的理念,这一理念贯穿了管仲改革的方方面面。
而且管仲认为虽然道德教化是治国安民的纲纪,但道和法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侧重点不同的,古时的圣王刑罚各有不同,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顺应民心的变动而变动,做到“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比”。
管仲把法制上升为治理国家的规范依据,“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所谓仁义礼乐者,皆出于法,此先圣之所以一民者也”,意思是所谓的仁义礼乐,都是从法中产生的,法是先圣用来统一民众行动的,如果国法废弛不统一,人民不守法,国家经常朝令夕改,大臣不依法办事,都是不祥之兆。
他认为“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强调法的统一性、公开性、强制性,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如“正月之朔,百吏在朝,君乃出令,布线于国”,就是讲法的公开性。管仲特地提到法与贵族传统亲亲、爱私思想相对立,法律一旦颁布,就必须要大于君主的意志,行法要从君主做起,君主做到了不去歪曲法理,毁弃律令,那么权贵不能威胁他,富豪不能贿赂他,卑贱者不能讨好他,近臣不能亲昵他,政权就可以稳定,民众就没有怨言。
另外管仲建议设置“啧室”,“啧”是咂嘴的象声词,啧室就是七嘴八舌议论国事的地方,专门用于批评国君的得失,反映官员的对错。在宗法占据主要地位的当时,管仲的这一思想明显比周公的刑分等级的法制理念高出一个等级,也明显体现出了他一贯主张的民本思想。
管仲把人才比做是争霸天下的核心,“争天下者,必先争人”,但他同时指出国君在用人方面要注意“三本,四固”:“君之所审者三,一曰德不当位(德行不能匹配其职位),二曰功不受禄(功劳不能匹配其俸禄),三曰能不当其官(才能不能匹配其官职),此三本者,致乱之源也”,“君之所慎者四,一曰大德不至仁,不可以受国柄(德行不足,不能执政国家),二曰见贤不能让,不可与尊位(见贤不让,不能给予尊贵的位置),三曰大罚避亲贵,不可使主兵(刑罚不问责亲朋和贵族,不能掌握兵权),四曰不好本事,不务地利,而轻财敛,不可与都邑(没有能力,华而不实,不能封给采邑),此四固者,安危之本也”,另外他还提出了具体的官职考核制度,每年腊月做年底总结考核,成绩优秀者酌情奖赏提拔,成绩差的要批评警告。管仲为此又制定了“三选法”官员选拔制度,首先乡选,然后官选,最后君选。
管仲把官吏分为七种:
法臣,依法度行事;
饰臣,好名无实;
侵臣,暗中破坏国家法令;
谄臣,迷惑君主;
愚臣,愚笨不明;
奸臣,祸乱朝政;
乱臣,攻击君主。
但在用人原则上,管仲认为应该“任其所长,不任其短”,不要因为有了一些瑕疵而忽略了人才,这一用人原则对于历代用人艺术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管仲把战争分为义与不义,认为战争性质对于胜败起着重要的作用,“成功立事,必顺于理义,故不理不胜天下,不义不胜人。”他强调民心向背在战争中的作用,强调要“布德诸侯”,做到“近无不服,远无不听”,要想“得众”一定要“得其心”,民众同心协力,才能保证战争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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