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有崇拜这一情感存在的话，那么士兵崇拜将领，穷人崇拜富人，商人崇拜金钱，甚至子民崇拜上帝一一都比不上学生崇拜老师那样真切利害。固因为士兵会反感将领的威严，穷人会憎恨富人，商人会对财富感到空虚无聊，子民会怀疑上帝的存在一一只有学生切实地感受老师的才华、热情、仁爱，真诚地崇拜。如果你是真理的崇拜者，如果你心灵纯洁，你就会体到学生这种强烈的崇师心理。
陈渐以他的学问人品，成为本校最受学生敬仰崇拜的老师，同时以他平易近人的脾性赢得学生的喜爱。他不喜欢把自己装扮成权威，让学生漠测高深地崇拜，他只喜欢大家和和乐乐地相处，平平淡淡地生活。他平和亲切的态度，温文尔雅的举止言谈，清俊飘逸的外表，令许多学生暗中立为偶像，有些春情早发的女生，甚至把对他的崇敬渐渐地变质为暗恋。见到他，听他说话，她们会莫名其妙地感到愉悦，激动地怦怦心跳。
近日来，经过爱情熏陶的陈渐，变得越加温静持重了。宛若睛空中的一轮皎月，那样的清澈明净美好，引人不由频频凝望赞美。他先前无忧无虑的眼角，现在散布了点点的忧伤思虑，那些倾慕爱恋他的少女们，无不怜惜有加。课堂上，连最淘气的，思想爱开小差的，如小猫小鸟坐不安稳的学生，上他的课时，都像受了如来佛的点化，异常认真安静。他的才华品貌，让人赏心悦目，也能降魔伏心。聆听他的讲课，真如淋浴于春光明媚的散文诗中，就是一篇味同嚼蜡的说明文，他也能朗读出情调，变得有滋有味吸引人心。他能使文章中愉快的场面更愉快，悲哀的情景更悲哀，一堂课下来，往往令人回味无穷，尤恨不足。学生们爱追随他，不只是能享受到与他相处的快乐，也想从他那里学到实质的本领，就算不如他那样博彩，讲话做事多少也能招人喜爱。
在宿舍里，他被越来越多的学生包围着了。只有此时，他才又觉得自己是多么向往清静。他暗叹：哎，不被人爱是一种耻辱与痛苦，但被太多的人爱，却是不幸与负担。难道我天生就是不幸的种子？另方面，他再谦虚，也能看出部分女生的乐于接近，已属不纯，已渗入恋爱成份了。这个年龄阶段的少女之心，清纯无比，热烈无比，脆弱无比，也盲目无比，他很忧虑。毕业在即，少女的幻想如春虫，望春风长出翅膀，一经挑动，就会立即扑羽而飞。他小心着，别让她们的希望伸出头来，让她们的豆蔻年华的爱，好好的无疾而终。他还特意让一些男生常伴随着左右，以抵御那些女生的亲近。但到了复习的紧张阶段，他应尽的是老师辅导学生的责任，而不是实施什么排除异性的措施。他那儿每日门庭若市，一群群的男生女生，如持有出入许可证，可以在他那里的二十四小时随便进出。他们叽叽喳喳的欢笑声，有时带给他欢乐，有时把他推到孤寂的边缘，他悬立在热闹中思念苏杰。苏杰一定懂他的，她一定知道他什么时候需要谈笑，什么时候需要清寂。可是，令他苦恼的是，心灵如此息息相通的一对恋人，却分离着，受着相思的煎熬。难道苏杰真忍心把空间腾出来，把他让给那些无知的情蔻初开的少女们？
陈渐的担忧是错不了的。但这位已热烈地爱上他的少女并非无知，而是聪明绝顶，还有百里挑一的美貌。其他女生平平常常够不上斤两，对陈渐的爱只能限制于欣赏，止于暗暗地倾慕；只有她以无比的优越感，敢把热爱化为热恋。她当然是校长的宝贝女儿，陈渐应引以为荣的学生王珊珊。以她的聪慧、秀美及无可限量的前程，对异性的爱慕之情不易产生，但这次，她不仅确确实实为陈渐动了芳心，还爱如洪流。吴潇定曾幻想过王珊珊，还当面呈惶呈恐地恭维赞美过她，只博得她的置之一笑。可现在，陈渐在她心中却如一团火，她也许被这过重的情感压得粉身碎骨，被这情感之火燃成灰烬。陈渐的形貌无时不刻闪动在她的脑海里，他如影子一样追随着她，让她片刻不宁。可她纯洁热烈的爱，却又被一条看不见，但实际存在着的师生鸿沟阻碍着，她只能在少女自生自长的情感里剧烈地挣扎。她渐渐地疏远了活泼，在高傲平静冷漠的掩盖下，是人们看不到的一颗受苦的少女之心。
她越来越喜欢，不，确切地说是渴望上陈渐的课。每逢陈渐的课，她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不能再平静轻松地与同学们享受那悠闲的课间十分钟。她早早地便把语文课本、笔记本以及钢笔，齐整地摆在书桌上，静静地坐在位子上，设想着陈渐已来至何处，今天该穿哪套衣服了。他走在校道上，该会引起多少人的羡慕凝望啊！当听到走廊处响起她思慕已久的有节奏的脚步声，或听到学生同他打招呼时，她是如何欣喜而激动啊！她的眉宇间，挡不住喜气四溢，她的眸子，也禁不住加倍明亮闪烁起来。这平淡的四角的课室，由于陈渐老师的出现，变得富有生气了。如果陈渐偶尔来迟了一两分钟，这一两分钟于她便是无边的苦海，她便堕入疑团重重的云雾里，独自哀伤。她担心他这节课有事不来，更害怕从此他不辞而别。
本来，珊珊如其他学生一样，异常推崇佩服苏杰。她小学毕业前夕，正是苏杰考上省艺师载誉乡里。苏杰所受的赞美那么热烈持久，她小小的心灵里，便下了向苏杰学习的决心。但现在苏杰却又回到了港湾，她走时似乎是浴着一片金光，回来却黯然失色了。苏杰在珊珊心目中的偶像地位，全垮了，她淡忘了苏杰，如忘记了丢弃墙角的儿时玩具。但最近，她又常记起苏杰了，不是因为崇拜。同学中有人悄悄传播着，陈渐老师爱上苏杰了！这不可能！但很有可能。她在心里衡量了许久，不得不承认，苏杰确实非凡！就是她从大都市回到了乡下，也一样的熠熠生辉，这便是她不平凡人生中的不凡之举。如果苏杰真与陈渐老师恋爱，便是她的敌人了！她少女的情怀中，被所爱的人占领，也被所恨的人占领，她开始知道疾妒是什么滋味。这段日子，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理解她，都与她作对，就连最爱她的父亲也不例外。好像冥冥中，上帝为了惩罚她胆敢早恋，胆敢违反道德常规爱自己的老师，便从四面八方向她施加痛苦。不然，平日视自己为掌上明珠的父亲，近日何以总把苏杰的所谓优点，唠唠叨叨个不完？在自己面前称赞她教学如何出色，品学如何超群，举止言谈如何文静得体谦和有礼。只差没有把她描绘成第五大美女了。呸！她真有那么好吗？她不愿理睬自己的父亲一一既然苏杰优秀得十全十美，干脆认苏杰为女儿算了，她王珊珊可不稀罕这个位置！她可不能因为她是个人物，就把认定的爱让给她，就是上帝横加阻挠也不行!她王珊珊能像暴风雨前的海鸥，拼力抵抗一切阻力，冲破黑暗一一除非是陈渐不爱上自己。不可能的，如果他会爱上那个苏杰，就更有可能爱上自己！
陈渐老师来了，他的英俊的侧影已出现在课室的玻璃窗外!她刹时感到心跳脸热起来，也甩开了对苏杰的恼恨。起立的时候，她忘记了一切，把一天来痛苦的思念化成热切的眼光，忘情地倾注在他脸上。陈老师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关爱的眼光扫视全班，她在一瞬间与他的眼光相遇！她怦然心动而又心醉神迷。她感到，老师的眼光似乎特别在她脸上停留一下，这令她欣慰不已。在别的同学看来，陈老师是留意得意学生，无可非议；但在她看来，陈渐老师心中已存了她的形象，是因为爱而多看她一眼！
她激动得不知身在何处，长时间不能静下心来，心思不能集中，思路不再清晰，脸上的热浪一阵盖过一阵。迷迷糊糊飘来陈老师的说话:“今天我们复习写作一一关于人物肖像及心理活动描写的写作。”她的心脏突突地跳，她多么害怕，她此刻的心理活动，逃不过别人的眼睛，特别是陈渐老师的眼睛一一他能入木三份地分柝一篇文章，同样也能清澈如镜地透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她赶紧压低了头，不让陈渐有机会看到她的眼睛。
“人物肖像描写，我们以鲁迅先生的《故乡》、《孔一己》为范例，……”。鲁迅，王珊珊最敬仰的文学大师，但相比于眼前的陈渐，这位大文学家是遥远的一座大山，压抑而凝重；而陈渐却是眼前的一挂清泉，令人赏心悦眼。
在陈渐的引导下，大家的脑海里，跳跃着一个聪明可爱的少年闰土形象:圆圆的脑袋，颈项上挂着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在金黄色的月光下，猛力地向一个猹叉去！中年的闰土，却又是另一副形象:萎缩的，干裂的松树皮的手。静静的课堂里，陈老师清甜的话语在飞扬:你们见过干裂的松树皮吧？在我们学校后面就有。你们想想，一双手如果像干裂的松树皮，那么这双手经历了多少劳作，这双手的主人又遭受了怎样的生活困苦人生沧桑!一一这么复杂的内容，鲁迅生先只用一个比喻，就足够生动形象，这就是无与伦比的鲁迅技巧。
大家露出钦佩的神情，钦佩鲁迅，钦佩陈渐。陈渐突然跳出肖像描写：“鲁迅先生在他的一篇文中，写到两棵枣树，他是这样写的一一”他停了下来，微笑着环视全班：“如果是你，怎样表达在后园看到墙外有两株枣树——有特别象征意义的两株枣树？”过一会儿，提问学生A说：“你是如何表达墙外有两株枣树的呢？”
“就是‘墙外有两棵枣树’嘛。”学生A站起来，不加思索，尴尬地笑着。
陈渐宽容地笑笑，指着另一位学生B问：“你说说。”
“有，有两株树在墙外。”这学生有点木纳，一阵哄堂大笑。陈渐也笑了。
“当然，这两位学生都把意思表达出来了，却很平淡，就是写作技巧与文字的运用问题了。鲁迅先生所写的这两棵枣树，是有特别的象征意义的，因此特别强调。一一王珊珊，如果是你，你会怎样写？”
王珊珊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地站起来。但她马上镇定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她那清晰甜美的声音马上吸引了全班：“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大家正要摇头时，却听见陈渐欣喜地赞美：“原文就是这样的，一字不差！这就是鲁迅技巧。这个描述看似重复罗嗦，文字也平常，却越读越有滋味一一同样简单的文字，按不同的顺序位置排列起来，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
王珊珊对这节课永志不忘，她的对陈渐的爱，系在那两棵枣树上，快乐地荡漾。
下课后，比往日更多的学生，簇拥着陈渐回宿舍。他们突然对写作对汉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看上去非常平凡的方块字一一或横或竖，或弯或勾一一组织起来，却能产生神奇的效果，可让人捧腹大笑，可催人泪下，能引你遨游太空，又能让你沉思历史，简直比麽术师的法术还要神奇。他们怎么读了近十年的书，却不知文字的妙处呢？他们的对文字文学、遣词造句的兴趣，被陈渐激发起来，憧憬着当作家，恨不得把千来个文字捏在手里，潇洒驾驽。陈渐笑着对他们说：“文学的道路，就如百万大军过独木桥，是相当困难的。不仅要才情，尤要有意志及毅力一一考大学的道路，还是轻巧容易多了。但爱好文学是值得嘉扬的，文学是一泓清泉，可熏陶一个人的性情，令人心灵不俗，能激发一个人更好地感受美。”他给他们念了许地山的《缀网劳珠》，尽管他们不完全领会，但美的文字串成美的意境，让他们无限沉醉。
男学生之后，又来了一群女学生。王珊珊没有去，因为她不屑与她们为伍。如果真有可能的话，她会是唯一的一位鲁迅的继承者。但她的爱好文学，却没有达到着迷的程度。她宁愿看琼瑶的小说，也不愿看屠格涅夫或勃朗蒂姐妹的书，并不是说明她欣赏文学的水平不高，而是她只愿意把小说当成消遣而不是学问。她认为文学只是生活的附庸，就如一个爱美的女孩在头上扎了一朵花似的。她的眼光，敏锐地触及到现代生活的发展趋势。当电脑，电子计算机，电脑软件这些名词在港湾镇还未流行时，她已预见到不久的将来是电脑的世界一一她将来就向电脑这门科学进军，尽情地搏击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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